擂茶里的乡情
彭英
“彭老师,在屋里冇?到哒哪里?几时回来?呷擂茶。”电话那头传来王娭毑地道的益阳方言,声音洪亮而亲切。
王娭毑今年六十有七,中等身材,圆润的脸上总是挂着春风般的笑容。她那爽朗的笑声仿佛能穿透墙壁,让整个楼道都生动起来。她是我家对门的邻居,从益阳乡下来城里帮女儿带外孙的,把乡下人的热乎劲儿带来了。
我在这个小区住了十几年,早已习惯都市邻里间的疏离——早出晚归的上班族们,终日紧闭的防盗门,电梯里客套而短暂的笑容。直到遇见王娭毑,这种冰冷的秩序才被打破。她很健谈,见着谁都要拉着说上半天话。每次相遇,她必定热情地邀我去她家做客。推开那扇总是虚掩的房门,扑面而来的是姜盐芝麻豆子茶的香气,茶杯里升腾的热气中,金黄的姜丝与颗粒饱满的芝麻在茶汤里载沉载浮。这熟悉的味道让我恍然——我的靖港老家也有这般茶饮。捧着茶杯,听着她浓重的乡音,竟有种他乡遇故知的温暖。
某个闲适的午后,王娭毑如数家珍地向我介绍家乡美食。说到夏团子时,她眼睛发亮,双手在空中比画着揉搓的动作:“要把糯米粉揉得软硬适中,馅料得用现炒的芝麻花生……”隔日清晨,门铃响起,只见她捧着还冒着热气的夏团子站在门口,非要现场教我煮食诀窍。那软糯香甜的滋味,是我从未体验过的乡土美味。
端午前夕,王娭毑的客厅变成了粽子工坊。我看着她布满老茧的双手在粽叶间翻飞:捞起青翠的箬竹叶轻轻一卷,填入拌好调料的糯米压紧,中间放馅,继续填入糯米压紧,手腕一抖便包出棱角分明的三角粽。我感慨看得眼花缭乱,王娭毑笑着说她包了几十年粽子,自然熟能生巧。十个粽子捆在一根绳子上,像一串翠绿的铃铛。“腊肉粽给你婆婆,红豆粽给你妈妈,蛋黄粽你自己留着……”她分配时的认真劲儿,仿佛在操持自家过节。
渐渐地,每到周末王娭毑成了我的心灵驿站。有时是一碟刚出锅的葱油饼,有时是几颗温热的粽子,有时是一碗营养的墨鱼汤,在这些寻常食物背后,是我们跨越年龄的友谊。她夸我装修的房子雅致,我赞她手作的点心精巧;她羡慕我儿女优秀,我敬佩她乐观豁达。原本冷清的楼道,因她的到来而有了温度。
最令我难忘的是她引以为豪的擂茶。记得一次去她家,门一开就撞见一屋子蒸腾的热气。她正在厨房里忙活,灶台上摆着个粗陶擂钵,里面是捣了一半的茶叶和芝麻。看到我热情地打招呼,手上的动作没停。那根擂棍在她手里像是活了过来,在钵里画着圈。咚咚的声响很有节奏,像是乡下捶衣服的棒槌声。
“来来来,尝尝我们益阳的擂茶。”当她把那碗乳白色的茶汤递到我面前时,特意解释:“我们桃花江的姑娘都爱喝这个,皮肤水灵水灵的,养人呢!”炒米的焦香混合着芝麻的醇厚,完全盖住了她担心的“土腥味”。从此,只要听到她家门口传来咚咚的擂茶声,我就知道不久后会有敲门声响起——“刚打的,赶紧呷!”
多少个黄昏,手机里那句“呷擂茶”的乡音让我加快脚步。推开单元门时,楼道间早已弥漫着擂茶的香气。一碗下肚,不仅暖了肠胃,更让整日的疲惫都化作了满足的叹息。在这陌生的城市里,王娭毑用最质朴的方式,为我泡开了一壶乡情的好茶。